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70章 惡言

關燈
第70章 惡言

◎……◎

傍晚時分,空氣驟然轉涼,隨行的侍從給每輛馬車分發了熱水,用扁扁的行軍壺裝著。

楚萸他們車裏人多,發了兩壺,她本打算跟秀荷分著喝,畢竟都是女孩子方便些,可秀荷卻把身體緊緊貼向鄭冀,堅決不肯與她分享。

楚萸也沒勉強,拔下木塞,猛喝了一大口。

為了減少方便次數,他們一整天都沒怎麽喝過水,此時早已口幹舌燥,溫熱的水流甘甜地灌入喉管,激起一陣麻酥酥的幸福感。

楚萸滿足地舔了舔唇,小心將水壺蓋好,抱在懷中取暖。

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,一股毫無征兆的惡心感在胃裏翻攪,她本能地捂住嘴巴,壓下一聲幹嘔。

“怎麽了,公主?”秀荷眼尖地捕捉到這一幕,急切問道,身子往前探去。

“沒——”又是一陣惡心頂上來,楚萸難受地指了指門簾,鄭冀會意,連忙探出頭,示意車夫停車。

楚萸雖是公主,卻也只是楚王諸多女兒中身分較低的一位,且與景家沒有交情,車夫毫不掩飾眼中的不滿,但又不好拒絕,只能板著臉,不情不願地勒住韁繩,先將車停下。

他們處在車隊的中後位,驟然剎車擾亂了隊形,後面的車馬起了小小的騷動。

“公主你若不舒服,我去和公子說一聲,停下來歇歇吧。”秀荷不顧車夫不耐煩似的催促表情,扶著楚萸下了車,勸道。

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,瞬間帶走了那陣莫名的惡心感,楚萸用力吸了兩口,擺擺手,勉強笑道:“沒事,別麻煩人家了,我——”

她擡頭,看見他們車後恰好連著一輛不帶窗格,車廂半敞開的馬車,裏面堆放著些雜物,便轉頭對車夫指了指道:“我可能有點暈車,避免耽誤行程,我就先在這裏面緩一會兒吧。”

車夫自然同意,秀荷不放心,想跟著她一起坐進去,卻發現車廂中雜物眾多,勉強也只能坐下一個人,只好悻悻地作罷,鼓著腮幫子坐回鄭冀身邊,時不時就撩開簾子向後張望,仿佛生怕楚萸照顧不好自己,一個不小心從敞口處栽出去……

楚萸有些哭笑不得,她將身體陷在一堆宣軟的衣物裏,隱約竟有種坐按摩椅的感覺,倒也是愜意。

不過她從來不暈車的,剛剛那股突如其來的惡心感,是怎麽回事呢?

她把頭歪著靠在一只碩大的、裝棉衣的包裹上,身體隨著馬車輕輕顛簸,目光隨意地漫散出去,瞥見天邊浮起了橘紅色的晚霞,紅彤彤地向他們所在的位置蔓延,就像是一團火慢慢燒過來,美不勝收。

她下意識想起了那日擦身而過的一幕。

他一襲深緋色袍服,逆著霞光而來,俊美得仿若天上的神仙。

她以前就覺得他穿紅色好看極了,有時也會在心裏偷偷摸摸地想象,他大婚當日一身正紅色新衣,長身玉立、腰背挺闊的樣子。

但現在她是萬萬不敢想了,哪怕這個念頭稍稍冒出來,都會令她心底浸滿酸澀,半天拔不出來。

她對著晚霞看出了神,直到眼睛酸痛,浮現出色彩斑斕的光圈才移開視線,緩緩闔上眼皮。

罷了,別再自找苦吃了,何必呢?

她沒辦法獨占他,又堅決不要與別的女人分享他,目下這樣的結果,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得償所願吧。

她裹緊衣襟,感到一陣疲累,閉目小憩了一會兒,迷迷糊糊中,忽然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攢動的聲音。

她頓時睡意全散,摁著身旁堆擠在一起的包裹坐直身體,從完全敞開的車窗探身向後看。

和她做一樣動作的人不少,因為那馬蹄聲著實氣勢驚人,雖然只有一人一騎,卻奔騰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。

楚萸瞇起眼睛,註視著那騎人馬從很遠的地方,奮力而執著地朝他們奔來,掀起黃土陣陣、風沙漫卷。

楚萸莫名覺得,他騎馬的姿勢十分眼熟。

情緒先於理智認出了來人,等她確認那是長公子時,眼淚早已經模糊了視野,順著鵝蛋似的光滑面頰,一滴一滴落入衣襟。

他來追她了,可是——

她不能和他回去。

車隊再次起了騷動,有騎行的侍從策馬跑到隊伍前,向景涵匯報了這一狀況,公子涵只問了句“確定只有一人?”,得到肯定答覆後擺了擺手,說不用管,繼續前進。

說罷覆又閉上雙目,接著修養心神。

隊伍照舊前進,隊形稍稍淩亂了些,但大多數人都收回了視線,對於緊緊咬在身後、不斷逼近的人失去了興趣。

興許是急著傳遞情報的家仆,或者攜贓物而逃的賊人,類似的場景他們走南闖北見多了。

只有楚萸淚水漣漣地扒著窗框拼命向後張望,幹冽的秋風吹幹了絡繹不絕湧出的熱淚,讓她漸漸能看清長公子的輪廓。

他周身籠罩著一層夢幻般的光暈,仿佛是拖拽著滿天的紅霞,策馬揚鞭疾馳而來。

她被那絢麗的顏色晃花了眼,雙手緊緊攥住車窗兩側的木棱。

有那麽一瞬間,她幾乎想要拋棄一切堅持、一切顧慮,提起裙角跳下馬車,義無反顧地撲到他的懷裏。

“羋瑤!”

他已近在咫尺,一邊勒繩減速,一邊揚聲高喊,她能看到他緊蹙的眉心,和因長時間急速狂奔而淩亂散出的發絲。

以及那雙情緒覆雜,卻又波濤翻滾的昳麗長眸。

“羋瑤,你下來,跟我回去——”

他扯著韁繩,從隊尾緩慢靠近,眨眼間便到了她跟前,與她隔著空蕩蕩的窗戶,四目相對。

他的嗓音嘶啞,櫻色的唇瓣上因為幹燥,外加強風吹拂,裂出了細小的傷痕。

楚萸有些心疼,想將膝上的水壺遞過去讓他解解渴,卻又因不知如何回應他的請求,而遲遲沒有行動。

他周身繚繞著塵土的氣味,看上去至少一刻不停地狂奔了大半天,才在日落之前追上他們。

楚萸心緒萬千,嘴唇喃喃地蠕動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只能保持著雙手緊緊攥住木棱的姿勢,仰起頭,一瞬不瞬地與高坐於馬上的他對視。

她的眼眶紅通通的,像只失去了巢穴的兔子,渴望卻又抗拒地仰望著他。

她沒想到他會追來,也不知道他為何要追來。

難道他,又做出了新的決定?

比如,放棄與齊國公主的聯姻——

這怎麽可能呢?

她勾起唇角苦澀地笑了笑,為自己的異想天開和自以為是感到可笑。

她在他眼裏,根本沒有那樣的分量,足以讓他對抗全世界。

而且,她也不想讓他為了她,與全世界對抗,雖然心底曾隱隱有過類似的期待,然而理智總會在下一秒將它打消。

她很喜歡他,因此不想讓他過得艱難,更不想讓他與自己父王的關系進一步惡化,所以她唯一能做的,只有逃離。

逃離他,逃離秦國,讓漫長的時間,來撫平一切。

“羋瑤,你……跟我回去,好不好?”

扶蘇咬著唇,第一次以一種略帶央求的低姿態,艱澀地說道。

但他顯然不擅長於此,聲調裏仍透著淡淡的強硬,以及一種不願低頭的倔強。

這也難怪,畢竟長這麽大,哪怕是對父王,他都沒用過如此語氣。

他下顎的線條繃得極緊,隱約可見青色的血管和動脈,喉結因為情緒激烈而不停地上下滑動,緊握韁繩的手背上青筋暴起,傳達著內心的狂亂與隱忍。

他在等她的回覆,胸口起伏不定。

“我不能和您回去,長公子,您就要大婚了,而我——”

楚萸揉著紅腫的眼睛,咬了咬牙,終於還是顫抖著說出了口:

“我不要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你的愛,我受不了的,所以請您放我走吧,就當我們之間,什麽也沒發生過,求您了——”

“你這是在為難我,羋瑤。”扶蘇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,“我必須娶齊國公主,這一點我早就告訴過你了,為什麽你就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呢?”

楚萸拼命地搖著頭,淚水再度泛濫:“可您也在為難我,長公子。”

氣氛一時間僵持起來,秀荷從前面探出頭,焦急地想要下車保護主人,被鄭冀拉住了。

其他車廂也紛紛有腦袋探出。

“如果我娶你為妻,納齊國公主為妾,你……會答應留下來嗎?”半晌的沈默後,他忽然問道,以一種怪異的試探口吻。

楚萸仍然搖頭,她不會。

“也就是說,無論是誰,只要我再娶第二個女人,你都不允許,是嗎?”他的聲音忽然冷徹了下來,楚萸感到一陣寒意撲面而來,她仰起婆娑的目光,呆呆地望向他的眼睛。

她沒有看到任何愧疚或者悲傷,他的眼裏,現在只有一團憤怒。

楚萸瑟縮了一下,心底驟然一片冰寒。

“你以為你是誰,羋瑤?”他唇角爬上一抹譏笑,手指間的韁繩似有若無地擦過她柔嫩的面頰,“其他女人都可以做的事,為什麽你就不行?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天上的神女,所有男人都非你不行嗎?”

他放下所有身段,翹掉了父王午後的召見,甚至寬恕了她與其他男人不清不楚的關系,千裏追來,得到的卻是她不知好歹的拒絕與得寸進尺的拉扯。

仿佛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臉上,他只感到憤怒與恥辱。

在他十七年的人生裏,還沒有誰敢這麽捉弄他、侮辱他——

怒火在胸口越燃越旺,他攥緊韁繩,骨節啪嗒作響,兩頰的肌肉抽搐、顫抖,幾近怒不可赦。

楚萸被他話語中的譏諷驚呆了,她目光仿佛凝固,愕然地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,耳旁短暫轟鳴了起來。

他……在說什麽?

隊伍大前方,景暄跳了出來,見她被糾纏,連忙疾步跑來。

他的出現,猶如一桶油,鋪天蓋地澆在了扶蘇的怒火上,他惡毒地彎起唇角,目光居高臨下地睨向她,冷漠而又殘酷地說道:

“除了身子尚可,多少能取悅到我,你還有什麽值得讓我留戀的,羋瑤?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,你當真死也不肯跟我回去?”

楚萸眼中湧起屈辱的神色,臉頰紅得仿佛會滲出鮮血來,她雙唇與雙手同時輕顫,既是因為震驚,也是因為悲憤。

他竟然一直都這樣看她……

她在他眼裏,果然一直都是玩物般的存在……

方才遠遠看見他追來時,瞬間而起的那股激動與喜悅,現在看來,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。

她半晌說不出話來,而他就像是不滿她的遲鈍與呆滯,一把扯住她的胳膊,幾乎將她半個身子都拖拽出窗外。

他俯下唇,湊到她軟熱的耳邊,冷冷地,卻又充滿警告意味地撂下了一句話。

“你會後悔的,羋瑤。”

話音剛落,胳膊上蠻橫的鉗制便驟然松開,楚萸搖晃著跌落回包裹之中,額發淩亂,眸光飄散而破碎,宛如一只被踐踏過的漂亮人偶。

她的耳邊還回蕩著他殺人誅心般的聲音,耳廓上仍殘留著他滾熱到幾乎燙人的吐息,而留下這一切的那個人,已經面色冷沈地調轉馬頭,慢慢地策馬向前,走到隊尾時,冷淡地回眸,恰好看見她被焦急跑過來的景暄從車裏抱了出來。

她躺在他懷裏,乖順的宛如一只小貓。

真是可笑至極,他今天一定是失心瘋了,才會想著追過來,簡直丟人!

他能聽見全身血液沸騰、倒流的聲音,有那麽一瞬間,他恨不得沖回去粗暴地將她擄上馬,一路拖回鹹陽,用鎖鏈捆住關進庭院深處,他想看看她被斬斷全部念想與希望,只能由他決定命運時,會不會還嘴硬地跟他討價還價——

然而僅剩的少許理智,壓制住了暴虐的念頭,他憤然轉身,高高揚起馬鞭,頭也不回地揚塵而去。

他在心裏暗暗下了一個決定。

他要向父王請命,在他發兵伐楚的時候,帶上他。

現在在楚國,有兩個讓他很不快的人。他們都曾背叛了他,讓他生活在痛苦中。

他並不認為自己小肚雞腸,但他確實很想做點什麽,來發洩真心被踐踏的憤怒。

叔公說得對,不過是個女人而已,這世上有太多比女人更重要的事。

他根本也不必如此在意她,以至於惹出如此多的事端,讓人哂笑。

雖然這樣想著,卻不知為何,被他惡語相加後,浮現在她臉上的那副悲憤而哀傷的神情,久久地停留在他腦海深處,即便他已經披星戴月馳入了鹹陽城門,她仍然還在他的記憶裏鮮活地泫然欲泣著,睫毛簌簌抖動的樣子,令他包裹在憤怒之下的那顆心臟,一陣一陣地絞痛。

無聊。

太無聊了。

他憤憤地翻身下馬,在月光下,用力地踢了路邊水井一腳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